文／林阿炮
左宗棠是晚清湘軍將領，鎮太平天國、平陝甘回變、收新疆，有「常勝將軍」之稱，畢生未曾到過美國。但在美國，卻無人不識左將軍（General Tso）大名，因為人人都能在中餐館點到香辣有勁、外酥內嫩，又帶著絲絲甜蜜的左宗棠雞（General Tso’s Chicken）――縱使有人認為他是個大鬍子的蒙古元帥，或是偉大毛主席麾下的軍官……。
有說美國無論再小的城鎮，都至少有間中餐館，那麼左宗棠雞這道料理遍布全美的講法，就一點也不為過了。但到底左宗棠是誰？他與左宗棠雞的關聯又如何？在各種天馬行空的想像，以及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輕快節奏下，紀錄片《尋找左宗棠》（The Search for General Tso）有著相當引人入勝的開頭。
有經驗的觀影者便會知曉，導演伊恩‧錢尼（Ian Cheney）拍攝此片雖費時三年，號稱吃了上萬道左宗棠雞，希冀解開這道料理的身世之謎，但他絕非是到了最後才驚覺「真相原來在台灣」！全片敘事以「解謎」做包裝，在發現湖南當地有左宗棠大酒店、幼兒園、史蹟陳列館，偏偏沒有左宗棠雞之後。鏡頭回返美國，藉由「現在美國各地都吃得到左宗棠雞，但中國菜並非一開始就存在美國」的跳躍轉折，開始娓娓道來美國華人的辛酸血淚史，這其實才是本片重點。
19 世紀中期華人因淘金熱群聚加州，在當地飽受歧視，白人視唐人街為骯髒、犯罪、娼妓的代名詞，並對中國食物又驚又怕。1882 年《排華法案》通過，華人在美處境更加險峻，他們為躲避西岸法律迫害，也為了尋找更少華人競爭之地，由最初聚集的加州，往美國中西部、東部甚至南部移動，並且為了營生，大量開設洗衣店和經營餐館。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式餐館在全美各地出現。
影片描述這段艱辛的歷史，並不生澀堅硬難以吞服，這是由於導演巧妙利用諸多美式中國菜（American Chinese cuisine）來講故事。有個重點必須瞭解的是，這些中餐館所面向的客群並非只有華人，它們有些甚至開在純白人的小鎮上，為了拓展客源，迎合美式口味的料理紛紛出爐，例如：炒雜碎（Chop Suey）、春田式腰果雞丁（Springfield-style Cashew Chicken）、蜂蜜胡桃蝦（Honey Walnut Shrimp）、幸運籤餅（Fortune Cookie）等。透過這一道道「經典」料理，影片流暢地闡述百餘年來華人在美的辛酸、遷徙、韌性，以及務實靈活的身段。
戰後，中式餐館歷經一段黑暗期，直至 1972 年尼克森訪華，全美電視台實況轉播周恩來宴請尼克森，引爆中國熱潮，美式中菜也邁入精緻化的黃金年代。正是在這個黃金年代，左宗棠雞出現於紐約「順利園」（Shun Lee Palace）、「湖南」（Hunan Restaurant）的菜單上。不過這兩間餐廳的老闆湯英揆卻也承認，其實台灣老早便有左宗棠雞了，是他的團隊由台北複製、改良而來。
於是鏡頭轉往台北彭園餐廳，「湘菜泰斗」彭長貴與其子彭鐵誠翻看電影團隊帶來的各種左棠雞照片。「他們是借這個名，做出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彭長貴強調自己才是左宗棠雞的創始者；而彭鐵誠則講述了父親為蔣經國烹調雞肉（按：實際上是 1952 年為接待訪台的美國太平洋第七艦隊司令亞瑟‧雷德福上將所作），並託用湘軍將領左宗棠之名的由來，左宗棠雞的謎底終於揭曉。
值得欣喜的是，影片並未就此告終，後續還探討了「美國版」左宗棠雞多摻糖，從而帶出的「正統」、「正宗」課題。雖然彭長貴始終認為偏甜的美式口味已遠離湘菜本色，而有「不敢領教」、「莫名其妙」等批評；但師從譚廚名家曹藎臣的他，除了發明許多獨創菜式外，為符合台灣人口味，其實也改良了湖南菜原本重鹹、重辣、重油的特色，使得彭園料理有「新湘菜」、「台灣湘菜」之譽。
究竟何謂正宗湘菜，又何謂正統的中國菜？這不禁令人聯想起網路上每隔一陣子便會熱炒的話題――美國連鎖中餐品牌「熊貓快餐」（Panda Express）是否為「最難吃的熱門中餐」。很有趣的是，既然「難吃」它又為何「熱門」？所謂的「難吃」，究竟來自何種客群的評價？前文已提過，美國中餐館所面向的並非都是老一代華人，正如「熊貓快餐」創辦人之一的程正昌也表示，他開餐廳自始便沒有要走「 做給華人吃」 的路線，為迎合老美口味他不斷研究，最後發現「甜酸中帶一點辣」是他們最喜歡的味道。
「甜酸中帶一點辣」，不正是美版左宗棠雞的味道嗎？片中也提到，美國的猶太人非常喜歡上中餐館，「許多猶太人想過上美式生活，去中國餐館便是其中一部分。」這真是看來弔詭卻又合理的一段話――美式中菜其實已是「美國菜」的一部分了。布朗大學的歷史學者李羅勃（Robert G. Lee）便指出：「正統的價值其實是創造出來的，沒有真正的傳統中國菜，各地的中國菜都有不同轉變。」
如今在美國，還可以看到左宗棠牛排、左宗棠三明治；而據說在中國湖南當地，也開始吃得到左宗棠雞了。這發展毋寧是有趣的，湖南的左將軍播遷來台，再前往美國萬千變化。現在，竟然要反攻大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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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阿炮，本名林肇豊。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博士，研究台灣、香港文學文化。之前在台師大擔任博士後研究員，現為特約記者、寫手、計畫主持人。書評、影評作品散見於「TNL關鍵評論網」、高雄電影節、《幼獅文藝》、「Giloo 紀實影音」。大概因為愛吃又胖，雖只略懂一二，但較常有關於美食、飲食文學的合作邀約，其實也蠻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