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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日本文豪一起喝咖啡》在巴黎咖啡館的早晨與中午

文/岡本加乃子

岡本加乃子(おかもと かのこ,1889-1939)小說家,本名岡本加乃,1889 年出生於東京。師事女歌人與謝野晶子,早期以詩歌創作見長。1936 年發表以芥川龍之介為藍本的小說〈病鶴〉,受川端康成好評推薦,正式於文壇出道。代表作〈老妓抄〉被譽為明治以來首屈一指的短篇小說。

旅人的雞尾酒

旅人(étranger)先到林蔭大道的歌劇院轉角,找到和平咖啡館(Café de la Paix),去試試巴黎的椅子坐起來夠不夠舒適。店家的桌子擺到店外, 已佔去人行道的約莫一半,角落圍著玻璃屏風的露天雅座,中間擺了一個圓型的暖爐,只溫暖了旅人的背。

眉毛和頭髮全是一片雪白的北歐女人;顴骨突出得很有東洋味, 卻是個西方人的近東男子;留著平頭,沒穿西裝背心的德國人;鼻頭尖尖的中年英倫紳士;若有身穿虎毛外套,戴著圓框眼鏡的女人,基本上就可視為美國女孩。那個女孩一邊吞雲吐霧地抽著菸,視線一邊緊跟著身穿燕尾服的巴黎男人(Parisien),也就是年輕俊美的男服務生。三、四個中國女學生留著不帶波浪捲的妹妹頭,用流利的法文交談著。

旅人將四周顧客的相貌全都打量過一番。原來如此,我認同梵.鄧肯(Kees van Dongen)所說的「這是一個雞尾酒時代」。

對街的女裝店如孔雀般展開繽紛的雨棚,戴著大禮帽的黑人青年, 和如絲線般細緻的巴黎女人挽著手出現,從小巷往那家女裝店的櫥窗前走去。

巴黎和平咖啡館(Café de la Paix)一隅。phoro by fred_v @ flickr

三個好姊妹

阿龜小姐和塔蒂亞娜公主,還有一個普通的女人。沒錯!我再怎麼想都覺得還是這樣叫最好。身穿時下流行的波斯邊服裝,而且款式還一模一樣的三個女人,選了咖啡館內側遮蔭較多的座位。她們是風塵女子, 餵她們帶來的小猴吃了點栗子之後,便開始互相比較誰衣服上皺褶擠成的酒窩多。最後她們達成共識,最好是三人之中有人能找到願意請吃午飯的老爺,否則三個好姊妹今天就好好玩上一整天。其中一個女人拍了另一個女人的臉頰,說「別對我們姊妹拋媚眼啦!妳忘了自己是要做誰的生意啦?」接著咯咯地笑了起來。

斜對面的英系銀行─駿懋國民地方銀行(Lloyds and National Provincial Foreign Bank)分行裡,走出一位留著鬍子,身穿燈籠褲的英國人。他挑了一個陽光頗為充足的座位,擺出一副對那三個女人不以為意的表情,彬彬有禮地點了烤麵包和紅茶。

三個女人也完全沒把他放在心上,繼續咯咯地笑著。

來自圓點

一個讓人不禁心想「真是風和日麗!悠閒地讓人想放顆汽球飄上天」 的日子,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望向天際。空中還真的飄著一顆氣球,球體上寫著「春天的香水,紫羅蘭汽球(Violette de ballon)」。過分用心的安排, 反而讓人覺得無趣。

從建築鱗次櫛比的香榭麗舍大道,延伸到群樹林立的香榭麗舍大道的接壤處,有個交叉路口,路口有家名叫圓點(Rond point)的咖啡館,位在與小噴水池斜斜相望處,建築彷彿是在蜜桃粉色的糕點上加入綠色刻線似的,十分罕見。

春天該去的,不是像被陰影煮透似的美心咖啡館(Maxim’s),也不是嚴肅正式的富楷(Le Fouquet’s),更不應該到充滿美國肥皂味的安帕。圓點這家店雖然男服務生待客稍嫌冷淡,但總能像有戲上演的舞台般,吸引顧客上門,莫明地適合春天造訪。馬栗樹的花也近在咫尺,因此在附近散步的遊人絡繹不絕地進出,在店裡歇腳。

「要不要來一串糖核桃?」
「燻鮭魚三明治、魚子醬,還有烘蛋和鯷魚的……」

少女們點了拿起了各式三明治,趁著男服務生們忙著跑堂服務之際, 在不打擾客人的情況下,遊走在眾多等候的客人之間兜售。

「請問一下,有沒有蜜桃果泥的義大利香艾酒?」

戴著無邊小圓帽的女客人點完餐後,正對著外場七面鏡牆裡映照的七個自己品頭論足。背面,喜歡;稍偏側面,有點喜歡;側面九十度, 不喜歡;七分正面,不怎麼樣;那就正面全身吧!假裝調整座椅的女客人站了起來,但正面最大的那面鏡子上滿是馬栗樹影。襯著白花的淡綠樹葉,或是簇擁著紅花的深綠樹葉,葉影成叢成堆,層層疊疊, 直到稍微稀疏之處,鏡子裡才稍微映照到女客人的小圓帽外緣。鏡中的她,身體被擠到了遠處,被前方那些客人來來往往的破碎身影,分割得很細碎。

室內滿滿的男賓女客,他們的姿態和咖啡香,以及微微的酒香揉合, 或多或少已開始發酵。眾人談興正高……

「據說巴黎消防署長近日內就要下令,停止在火災時配發白葡萄酒給消防隊員了呢!」
「哇……是為了節省經費嗎?」
「不是,據說是因為有人喝了兩瓶配發的白葡萄酒之後就會睡著,影響勤務。」
一位年輕太太狀甚感慨地向年邁的丈夫說:
「我想現在全巴黎最不幸的女人,應該就是我了吧。」
「怎麼啦?怎麼啦?」
「因為我的通便劑一直都不見效呀……」
「唉,妳又在開那些早已被看破手腳的玩笑了。」

店外有些剛參觀完巴黎大皇宮(Grand Palais)春季沙龍美展的人, 三三兩兩,煩惱著晚餐前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該如何消磨。

有一個人把拐杖垂直立在花園的綠草坪邊,心想著:「風信子看起來應該是完全不抽菸,但鬱金香看起來就像是會抽菸的花了。」

林蔭下收費座椅的約會,免費長椅的約會。

些許的氤氳蒸氣,讓凱旋門到方尖碑之間的距離,看起來比實測更遠。香榭麗舍大道北側的店家,先前曾展出過夫妻共乘型輕航機,引發熱烈討論,據說已順利賣出。紅色機翼穿過蓊鬱馬栗樹林,斜著倏忽出現在道路上。而在它對面那間屋子,是一棟具有保存價值的建築。風聞屋主要把房產轉手,美術大臣連忙發函給即將接手的新屋主,請求由政府負責保護這棟建築。好不容易等到了回信,信上是女人的字跡,寫著:「不勞政府費心。這棟房子,是我對前屋主奉獻了愛,所換得的代價, 本人定當善加愛惜。謹此。」

Photo by Bram Naus on Unsplash

老巴黎的古董

以歌劇院的那個十字路口為中心,向左右延伸出去的林蔭大道和義大利大道上,咖啡館林立。這些咖啡館早上打掃完畢後,會在桌腳和椅腳留下一小撮紅沙。汽水瓶和裝甜麵包的籃子,在條紋桌巾上沐浴日光。咖啡館顧不得還有短暫的秋天,乾脆在角落圍起了玻璃屏風,還拿出放在露天咖啡座正中間的圓型暖爐,作為抵禦冬天的武裝。

每當公共汽車車輪駛過,搖撼大地之際,馬栗樹或法國梧桐總會飄落些許落葉。

第一版的《巴黎午報》(Paris- Midi),報上文字還留有石油油墨未乾的濕潤。

漫步林蔭大道的人把它丟在桌上,先來品味咖啡館的寂寥。他是巴黎的古董,是在戰爭結束前後的這段期間,從撰文工作退休下來的文人。以往,他的巢穴就在這附近的雜誌社或報社,因此至今仍延續著當年的習慣,信步就會走到這裡來。在頹廢主義時期培養出雅趣的他,對現今時下唯物式的健康,總會毫不保留地反咬一口。

「近來在西郊興建的那些新住宅,樣式根本稱不上是建築,那是建築的骨架,裝潢則是永遠都不做……」

不僅如此,他還是個法國主義者。他對一位點了雞尾酒的美國女孩這麼說:

「這位小姐,不好意思,巴黎可沒有一種叫做 Cocktail 的東西,我們有的是 Coqueter,和美國完全不同。」

十一號

以瑪德蓮教堂(La Madeleine)為圓心,直徑約半英哩的圓形範圍裡, 潛藏著幾家賭博旅館。早晨,在義大利大道上的一家咖啡館裡,有位圍著絲巾的紳士,癱軟地垂著手臂。他就是從其中一家賭博旅館走出來的。紳士用他那雙因為尼古丁中毒而變得冰冷乾燥的手掌磨蹭著頭髮,努力地想找回自己的觸覺,口中一邊喃喃自語。

「十一號、十一號、十一號、十一號……」

最近,聖雷莫賭場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場中的輪盤連開了六次十一號。前四次都是同一個人押中,第五次和第六次才換了人。要是同一個人連中六次,算起來賭場就要損失七十萬日圓了。

這個傳聞流傳到社會上之後,十一號這個數字,便帶著異樣的神祕, 抓住了賭徒們的心。許多人前仆後繼地仿傚,押寶賭十一號,結果都只能任憑「數字」的陰晴不定擺佈。

圍著白絲巾的紳士,毫不遲疑地把裝著熱咖啡的杯子湊到乾裂的唇邊。熬過痛苦不適後,濃郁的芳香滲入五臟六腑,讓他的眼前出現了幻覺。

既不是藍色,也並非粉紅的雙重蝶影。這隻蝴蝶大得鋪天蓋地,隨後消失。接著他從二樓的窗外,發現行道樹彼端的商店街,有人正在清理裝飾用的娃娃。

 


本文摘錄自《和日本文豪一起喝咖啡:癮咖啡、閒喫茶、嘗菓子,還有聊些往事……》,寺田寅彦, 萩原朔太郎, 古川綠波, 木下杢太郎, 吉井勇, 三好達治, 織田作之助, 九鬼周造, 高村光太郎, 岡本加乃子, 蘭郁二郎, 坂口安吾, 竹久夢二, 小川未明著,四塊玉出版。

文豪也是咖啡控!在整個城市都是咖啡館,喝咖啡既便利又日常的今天,可曾想過,數十年甚至是百年前的文人,如何看待這有著特殊香氣和複雜滋味的舶來品呢?本書是由不同文學作家接力講述關於尋味咖啡的舊時光和青春往事,是一本寫給大家的非典型文豪咖啡事件簿。

封面底圖 by fred_v @ 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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