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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健芳《眾神的餐桌》:巴里島餐桌 – 椰子酒鬼回來了

文/張健芳

自從人類發明了輪子,一直和酒精過不去。                

酒駕在哪裡都是個大問題。             

就是因為酒和車同時存在這個世上,所以人更需要神的憐憫。

幸虧在巴里島,神佛滿天。

我試著在巴里島東邊的小村子搭公車,這很看運氣,司機常守在路邊招攬客人,急吼吼地催促:「快開了快開了!上車上車!」

才怪。

實際上可能等三十分鐘,也可能等三個小時,如果乘客湊不夠,司機算算不符成本,最後還乾脆不開了。     

看似隨性,其實亂中有序,要把握的重點就是公車多半早上發車,絕對不可以賴床。

於是到了午飯時間,巴士司機們打完收工,紛紛席地而坐,在一旁懶洋洋地喝起了椰子酒。

這裡的酒精長在半空中,椰子酒是最自給自足的飲料。只要勤快點,會爬樹就有得喝,不用花錢買。

島上放眼望去都是椰子樹和棕櫚樹,熱帶島民從小就像猴子一樣會爬樹,手腳並用爬到樹上,割斷雌蕊的梗脈,套上容器,一點一滴收集枝幹裡的樹液,隔天滿了,再倒進隨身大罐子裡拿下樹。

講究安全的還會先綁上爬樹專用的確保繩,穿上攀爬釘鞋,或是直接在樹旁架設竹梯。

每天樹液源源不絕,加點水稀釋就是甜飲料,如果慢火熬煮,凝固後即是椰糖。

將樹液加點酵母,靜置幾天發酵並且調味,就是椰子酒(tuak),喝起來甜甜的,後勁頗強,顏色白濁。

而椰子酒再費工經過蒸餾,就是椰子烈酒(arak)。生火加熱讓椰子酒蒸發,密封收集水蒸氣,在長長的竹管中冷卻凝結,一滴一滴落在鍋裡。清澈如水,熱烈似火,酒精濃度高的,點火還會燃燒,被稱為「火水」,光在旁邊聞著也會醉。

椰子烈酒可長久保存,有些人會加入藥材或是動物昆蟲來泡藥酒。每當看到路邊人家排滿寶特瓶叫賣,那通常不是汽油,而是酒,越烈的價錢越貴。

印尼是穆斯林為主的國家,天生對酒精過敏,戒慎恐懼,重重管制,但巴里島民絕大多數信奉印度教,沒有任何心理障礙。

除了島上的警察以外,人人都知道東部的椰子酒最出名。

椰子烈酒除了日常飲用,還可以用來當成基酒,調觀光客最愛的各種廉價雞尾酒,碧海藍天,玻璃酒杯裡順便插上一把紙做的迷你小陽傘。

烈酒的需求旺盛而穩定,來巴里島找樂子的觀光客比樹上椰子的數量還多,把他們灌醉放倒,一日不可無此君。

抓不勝抓,抓了會動搖一整個村子的經濟命脈,警察只好裝做沒看到這些大大小小數百家的私釀作坊和家庭工廠,每日炊煙瀰漫,酒香撲鼻。

酒在宗教祭典中,更不可或缺。

我白白空等也不能怪司機們浪費乘客時間,畢竟如果我認為我的時間那麼珍貴,一開始就應該搭計程車才對。我對公車的固有概念一點也不干當地人的事,只好摸摸鼻子,耐著性子開始打聽其他門路。

而且,既然他們已經喝得十分歡暢,現在就算大發慈悲只為了我發車,我也不太敢坐。      

巴里島民本來就和善,喝了酒微醺,更親切好客了,招手要我也加入。我有飯力無酒膽,只抿了一小口椰子酒,意思意思一下,椰子烈酒就直接跳過,太烈的酒我喝起來像汽油,私釀酒造成甲醇中毒不時聽聞,再說我還要趕路呢。

酒過三巡,他們請我吃了玉米、米糕、花生、烤魚和沙嗲後,開始問我到底要去哪。

「就是逛逛囉。」我聳肩。

宛秧聽了直接說:「那你跟我租機車不就得了?」

我眼睛一亮,機車的自由度,計程車哪裡比得上?

但我想到路況和睪固酮旺盛的飛車少年,有點遲疑。

為了招攬客人,他安撫我說:「放心放心,我會做一個儀式,保你行車平安。」

上路之前他給了我安全帽和雨衣斗篷,還真的拿花朵沾酒水灑在機車龍頭上,焚香祈禱,口中喃喃誦念,拜託眾神保佑。

我一旁等著,一邊自我心理建設:「一定要在印尼騎機車的話,多幾個神明加持,總比只有一個神、或沒有神來得好。」

宛秧隨口說道:「村裡快要舉辦祭典囉,還有巴龍獅喔……有空可以來看看。」

「喔,我當然有興趣!」我眼睛一亮,記下了日期和時間。

我騎遠了還傳來他的叮嚀:「騎慢一點呀⋯⋯記得緊靠路邊行駛,我們大卡車常逆向搶快……

「上路了才說,真是謝了。」我雙眼直視前方,忍住不翻白眼。

環島數天,我準備回村子看祭典還機車,路上一時下起大雨,那種最豪邁爽快的熱帶大雨,世間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只剩雨水狠狠打在頭上安全帽的聲音。

我一身溼淋淋地在路邊商店躲雨,隔著塑膠袋傳手機訊息,通知宛秧我會晚到:「你們那裡沒下雨嗎?如果下雨,村子裡的祭典會取消嗎?」  

宛秧的父兄今年負責班家事務(Banjar),班家是類似鄰里單位的自治組織,強而有力,從分配灌溉水源到下個月祭典誰跳舞誰奏樂,都管理得井井有條,他大部分的時間金錢都花在大大小小的祭祀慶典上,一年到頭不得閒。

他回覆:「不會取消。我們已經請了巫師來做儀式,所以天氣很好,雨被移到別的村子去了。」

他說的彷彿這是太陽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一樣的基本常識,三歲小孩都知道。

傳說巴里島的巫師可以控制雨,壞心眼的外地巫師會故意挑在重要祭典時降下大雨,讓祭典泡湯,好勒索村民。如果要好天氣,請乖乖付錢。不然就得請道行更高深的巫師來鬥法,才能雨過天晴。

我不知道巫師一般的行情是多少,但控制天氣這麼稀有的技能,價格怎麼高都不算貴。

冒著風雨趕回村子,夕陽西下,廟宇的祭典已經快開始了。看地上乾乾的,果然沒下雨。在宛秧的催促下,我頭髮還沒擦乾,就跟宛秧太太借了一身衣服,快手快腳在腰上圍了一塊叫做卡門(kamen)的布,像穿了一條過膝的直筒裙,擠進人群中坐下。

巴里島最迷人之處,是島民過著雙軌道的生活,還可以任意切換。

他們說英語、使用電腦、賣船票、開計程車、租機車、繳貸款、帶人浮潛,運用現代觀光業的共通語彙,腳踏實地,讓生意順利上軌道。

但另一方面,他們洗去為衣食奔忙而沾染的一身俗氣,抖落塵埃,沐浴盛裝,耳邊戴著花朵,奏樂、唱歌、跳舞、雕刻、繪畫、祈禱,相信並謹守禁忌,遵照古老儀式,集體進入一個神與靈的純粹境界。

這兩個世界同時存在。 

島民在兩個世界穿梭自如,我探頭探腦,夾雜著疑惑和讚嘆,彷彿真有些什麼是他們看得到而我看不到的。藝術是前往魔法學院的霍格華茲特快列車,麻瓜觀光客們頂多只能被留在 9¾ 月台上

典禮全由村民自己籌辦,連看似極為專業的舞者也是在地人,舞者的正職可能是烤魚攤販或郵局職員,歌舞由村裡老人閒暇時教授承傳,一代傳一代。

這裡人人都是藝術家,或根本沒人是藝術家,更沒有藝術評論家。藝術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藝術。藝術的源頭只來自於神靈,也只用來取悅神靈。沒有第二句話。

在人潮洶湧的觀光區自然有類似的表演,但一定會經過更改,拿掉被視為最重要而神聖的部份,胡唱亂跳一氣,只剩外殼而沒有實質,免得冒犯鬼神。

不過今晚小村子裡的祭典不是為了迎合觀光客,雖然燈光音響陽春了點,但絕對原汁原味。     

這不是表演。村民全為自己而辦,我只是一旁觀禮的外來客人。

夜色中,我充滿興味地盯著巴龍獅,大大的眼睛,尖尖的牙,一個坐我旁邊的法國老先生笑話我:「你看起來像小孩一樣興奮。」

我說:「這有幾分像中國新年的舞獅。」

他是來巴里島退休長住的精神科醫生,已看過好幾次這種祭典,故做神祕:「這只是開始,結束時你一定會嚇一跳。希望你穿這一身裙子還能活動自如。」

我說:「嚇一跳?為什麼?」

他說:「整場祭典是召喚儀式呀……可惜我們看不到他們把什麼叫來了。」

郵差來了,服務生來了,潛水教練來了,廚師來了,司機來了,他們腰間纏著卡門裙,戴上頭巾,變成一群虔信的人,組織了完整的樂團,敲敲打打。音樂聲中,村民跳了大半夜的舞,跳到出神恍惚,我也開始抱著膝蓋打盹,彷彿進入夢境。

突然,我被村民的痛哭狂叫吵醒,看他們在地上打滾,臉部抽搐,打嗝甚至嘔吐,暴走抓狂向人群撲來。

神靈降臨,找在場的村民附身。

其他人一哄而上,七手八腳拉住被附身的村民,把他們壓倒在地,並且使用火、小雞、酒等物來恢復心神。

觀光客哪見過這等陣仗,原本席地而坐,紛紛起身不斷往後退,神色驚恐,尖叫四起,後面的人被踩到,又是一陣騷動。

「啊……」我穿著涼鞋被重重踩了一腳,痛得想罵人,人群擠得讓我喘不過氣,又怕卡門裙掉下來。

那個法國老醫生拉著我的手臂閃到一旁,他說:「這就是 trance(降乩),我第一次看到時,覺得我整個職業生涯都白混了。某些時候他們還會用劍自殘,刀槍不入。」 

在西方人眼裡,這詭異癲狂的場景可能只有恐怖片《大法師》可以比擬。

我看著幾個被附身的老兄吵吵嚷嚷,翻著白眼連滾帶爬,心裡直發毛:「拜託不要打我的主意。我不是個好乩身呀。」

但立刻覺得自己多慮了。

我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什麼?

神話學大師喬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曾說過:「神話是眾人的夢。夢是個人的神話。」 

頻率對了,才接收得到訊號。身為對當地文化一無所知的外國人,我既然沒有跟著所有村民一起做夢,所以對我來說,神話也不會成真。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神靈好了,附在局外人身上,溝通起來會很吃力。

神靈很清楚,還是找自己人好說話。

在我鐵齒的當下,突然看到一群人圍著一個青年,「哇啦哇啦哇啦…..」情緒非常激動。 

我抓住宛秧翻譯:「他怎麼啦?」

宛秧解釋,這個人平常像隻老鼠似的安靜,被附身後,神情舉止大變,飛揚跋扈,還自稱是馬德。

「馬德是誰….?」

「也是同一個村的。」

我說:「那又怎樣?」

宛秧咬耳朵小聲說:「馬德去年死囉。」

我赫然大驚。

「愛喝酒,又愛飆機車…..」宛秧補充:「尤其是兩樣一起來。」

那個自稱馬德的青年直說:「拿酒來。」

村民奉上酒。

巴里島有一種可以自由公開販賣的次等椰子烈酒,不受管制,專門用來在祭典中潑灑地上獻給鬼神。

但要拿來喝自然也沒人管得著。

馬德喝了一口,吐在地下,大罵:「這種我不要。」

「那你要哪一種的?」

「去我家跟我叔公要他兩年前私釀的,他藏在廚房後頭的大水缸旁邊,我那時還特地幫他抓了十隻小海馬來泡酒。」

不一會兒,跑腿的村民取了酒,飛奔而至。

馬德一家老小也哭哭啼啼趕來了。

馬德一口一口把烈酒灌入喉嚨,臉越來越紅,像一隻泡湯的獼猴,我真擔心他直接醉死。

村民一個一個前來,問生意盈虧問媳婦順產問老公戒賭問小孩如何好養活,馬德透過祭司長老有一句沒一句對答,我這個麻瓜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此情此景跟台灣宮廟的童乩問事,何其神似!

等馬德把酒喝光了,踢倒空瓶,瞇著雙眼,又叫又笑跳舞一陣,突然仰天倒了下來,渾身癱軟,昏迷過去,祭司長老淡淡吩咐幾名壯丁:「把他抬到寺廟旁邊。」

等他一會兒清醒過來,又恢復原來的樣子。

「你記得發生什麼事嗎?」

「啊……」他一臉茫然問號:「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那小伙子站起身來,走路筆直,腳步穩健,神色清醒,完全不像剛剛才灌下了那麼多的烈酒,交通警察拿著酒測機叫他吹氣也能過關。

彷彿酒鬼馬德剛剛離開的時候,把全身酒氣也一起打包帶走了。

熱帶島民從小就像猴子一樣會爬樹,手腳並用爬到樹上,割斷雌蕊的梗脈,套上容器,一點一滴收集枝幹裡的樹液,隔天滿了,再倒進隨身大罐子裡拿下樹。(圖為作者提供)

張 健芳
張 健芳

食物旅行家。 政大新聞系畢業,科班出身的故事人。 國際領隊、英日文導遊,旅行重度上癮。 自學中的廚子,一鑽進菜市場就不想回家。 帶著業餘社會學家的眼光,臥底異國餐桌,手寫食物的故事,咀嚼生命的滋味。 著有 《一個旅人 十六張餐桌》 《在異國餐桌上旅行》 《眾神的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