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島真的不是只有黑手黨。
我想像中的西西里島,到處都是黑手黨們聚集在煙霧繚繞的暗巷裡,一手叼著煙、另一手在口袋裡摸著槍,商討著下一個暗殺對象。電影《教父》裡,艾爾帕西諾坐在教堂階梯前抱著被槍殺的女兒痛哭流涕;金錢利益的幫派糾葛在餐廳裡、在巷子裡和教堂外上演,男人槍殺男人,子彈飛過天空,小孩哭泣、女人無助的尖叫。那是我一直以來畫面裡的西西里島。我想,我是電影看太多了。
車子從下了高速交流道,指示牌上寫著錫拉庫薩(Syracusa),彷彿聞到了中世紀海的味道。這個由希臘人在公元前七百三十四年建立的巴洛克地中海城,立處義大利和北非的重要交通要道。二千多年以來,希臘人和阿拉伯人在這裡統治,戲劇家、詩人和物理學家在這裡用他們的智慧發揚了文明;經歷了戰亂,統治的更迭,卻仍用它至今䇄立不搖的城牆,堅強的守護著這個島嶼。也就在抵達了錫拉庫薩後,我才驚覺,西西里島比我想像中更精彩、更豐富且更美麗。一直以來只想要在西西里裡尋找義大利黑手黨的我,實在太對不起它了。
電影《真愛伴我行》(Malena)中的經典畫面,道盡了一切錫拉庫薩那複雜又深刻的美。義大利女神莫妮卡貝魯奇飾演的瑪蓮娜,穿著一身黑色緊身裙腳踩著高跟鞋,在極盡眾人修辱後卻還能抬著頭一步步地走在教堂廣場前,美麗而堅定地將世俗的批判和義大利傳統價值對女人的暴力拋在腦後。後來才知道那個著名的教堂廣場就是錫拉庫薩的主座教堂,至今已經是二千五百多年的歷史。這幾千年以來,不知道這座教堂前,走過多少女人的愛慾,又走過了多少男人的情仇。
我們就坐在同樣的教堂廣場前,等待著這個叫做薇若妮卡的義大利女人。今天,她是我們的烹飪老師,而我們即將是她家中的客人。曾經有個義大利朋友告訴我,要學習最道地的義大利菜,必須找當地的老奶奶,從他們的手上學習這些家族的祕傳,那是真正的義大利味。薇若妮卡不是老奶奶,但是我相信她手中握著那些從她媽媽,以及媽媽的媽媽,傳下來的傳統西西里食譜。
薇若妮卡三十多歲,初次見到她時,我盯著她的五官直看。深刻又立體的五官,剪得非常短的黑色頭髮,輪廓分明的雙眼和長長的睫毛下,透露出一種強烈的個性,好美。她穿著皮外套牛仔褲,身上圍著的絲巾,在教堂前的微風下飄著。她話不多,甚至是十分的害羞,也有可能是因為對自己的英語沒有太多自信,每一句從她口中吐出的話,都需要三思;也或者這就是真實的她,舉手投足之間極力隱藏背後無數的心思和祕密,深怕一不小心,就洩漏了她心底的故事。
見面的時候,薇若妮卡不好意思的說:「我每天只有早上九點後到下午四點之間有空,所以我們一定要在四點前結束喔。」噢,原來如此,是位家庭主婦。只有在早上九點送走了孩子和老公後,等待他們回家的這段時間,才完全屬於她自己。
我們隨著她前往歐堤茄島(Ortigia)上的中央市場。歐堤茄島透過一條小小的橋連接著錫拉庫薩,是座千年歷史的小古城。一走進這個市場,西西里島人民的日常生活就在眼前鮮活了起來。新鮮的番茄,又大又飽滿的血橙,剛捕上來的漁獲,濃厚刺鼻的乾酪,夾雜著義大利風乾火腿的香味。她一路走著,一路和各個小販點頭打招呼,賣著新鮮蔬菜手臂刺青的小哥兜售著剛採收的甘藍,熟識的魚販大叔挺著啤酒肚對著她展現一隻剛捕獲的鮪魚;她不急不徐地伸手檢查魚的眼睛,轉身又把蔬菜湊近鼻子,另一手敲敲南瓜;她是市場裡的幫派老大,沉默又深不可測的氣勢,彷彿這個市場是她經營的黑手黨地盤。
最後她在我們的購物籃裡,放了彩色的甜椒,一把新鮮的羅勒,幾顆飽滿的血橙,一大把剛從海裡撈上來的淡菜,和一株我沒見過的本地蔬菜。維若妮卡的家是一個臨著海安靜的樸實房子,充滿義大利鄉村風格的廚房面對著橙子樹,樹下則是一張能曬到太陽的餐桌,餐桌上擺放著彩繪的瓷餐盤和水壺,充滿了西西里島的鄉村風情。
她首先示範了橄欖油迷迭香烤麵包,超級簡單的做法,是西西里島家庭裡餐前必備品。將麵包切片,淋上些許西西里島新鮮的特級初榨橄欖油,灑上少許的鹽和新鮮的迷迭香葉,放進烤箱烤五分鐘左右。出爐後的麵包,有好棒的迷迭香味,加了橄欖油後的麵包外脆內軟,用它來搭配沙拉或沾著淡菜、燉魚的醬汁,一起入口,絕對是完美的搭配。接著她又做了讓我驚豔的橙子沙拉。用當地的血橙和洋蔥醃漬過後,清爽甘甜又辣的口感,正好替接下來的各種海鮮菜色開了胃。下一道菜她用番茄和洋蔥在鍋中拌炒,炒到香味出來後,將淡菜加入鍋中,淋上白葡萄酒,蓋上鍋蓋悶煮,蒸氣中不小流瀉出來的香味已經讓我飢腸轆轆。她又教我們用新鮮的甜椒和洋蔥來燉煮鮪魚;甜椒和洋蔥以白葡萄酒醋拌炒出水後,加入鮪魚肚片,灑上大把的羅勒放入烤箱,出爐後,是有著味道濃厚、湯汁鮮甜的義式燉海鮮。這些,都是再平常不過的西西里家常菜。沒有什麼特別講究的工藝,卻是老奶奶們代代相傳的味道。
吃一口清爽的橙子沙拉,將迷迭香麵包沾上淡菜的湯汁,新鮮鮪魚燉煮後吸收了甜椒的甜味,她替我們倒上了本地市場釀的冰鎮白葡萄酒。風吹來的時候,我閉上眼享受西西里島鄉村的恬靜,嘴裡還留下淡菜和甜椒的味道,彷佛像是一首鮮明的田園交響曲。
我們輕鬆自在的聊著天,我好奇地問著西西里島生活的一切,她也好奇著問著我們的家鄉。台灣靠近哪裡?台灣天氣怎麼樣?台灣有冬天嗎?台灣的人都吃什麼?我突然想,能在這樣悠閒又靜謐的地方沒有壓力的過日子,幹嘛還要大費周章出城招攬客人做烹飪教學。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你知道嗎?我出生在西西里島,除了這裡以外,我沒有去過任何地方。」她似笑非笑地說:「我沒辦法出去看這個世界,所以,就讓世界來到我面前。」她說到這裡我才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其實指的就是我。每天在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前的這段時光,這段只能屬於她自己的時間,她用烹飪教學接待了世界各地的觀光客。那是一種交易,她給別人西西里島,而別人給了她全世界。她只待在錫拉庫薩,卻因此遊歷了加拿大、俄羅斯、法國、日本和台灣。
我看著她,在心底開心地笑了,笑著這位聰明的義大利主婦,溫柔的背後其實也是硬底子。和東方女性有著類似的命運,在身為男性主導的義大利社會中,她們只能順從,然而當你以為這樣一抹漂亮性感的女人只能成為沒有聲音的背景,那就錯了。她們聰明獨立有想法,她們默默地在計劃自己的祕密事業。我不禁幻想著,她的先生和小孩們是否知道在他們離開家的時候,家裡這位看似沒有聲音的順從主婦,正私下進行一個屬於她自己的祕密行動;趁著老公小孩不注意的時候,自己偷偷地進步,偷偷地遊歷了全世界。當他們晚上回到家坐在飯桌上時,是否能在桌上剩餘的飯菜看到了這位主婦在白天時,和世界外遇而留下的蛛絲馬跡。我甚至覺得她像是地下的黑手黨,默默策劃著一個極度聰明又可愛的犯罪計劃。
我們最後以一杯義大利的冰鎮消化酒下肚,她不經意地看了看手錶。時針指著下午三點,離她的自由時間還剩下一小時。我們覺得自己該起身告別了,但她似乎不捨得結束。「嘿!我有個私密的景點,妳們要不要去?」於是她帶著我們坐上車,一路開到了海邊。她帶著我們穿過了沙灘和樹欉之間仿佛只有她知道的祕境後,錫拉庫薩的海在我們面前迎來。我們分坐在不同巖石上,安靜地看著海,「每天下午,我都會自己來這裡坐一下。」海風吹著,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我望著她,坐在那裡看著遠方的海,她在想什麼?她在看著什麼?她曾經想要去世界探索嗎?她是否曾經也有夢想?
走出薇若妮卡的家,橙子沙拉的清爽鮮甜味還留在嘴裡。西西里島的風和太陽還是照常著吹著。突想間我仔細地想回憶起電影《教父》裡出現的女人們,卻一個也想不起來。原來我們一直以為黑手黨老大們是西西里島的主角,卻忘了他們背後那些被忽略的女人們,其實才真正的有故事。她們每個人可能都在沒有被關注的時候,默默地策劃著屬於自己人生的祕密。
她們,才是西西里島真正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