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韓國,變文盲。
腦袋一直打結。站在首爾街頭,當機的圈圈轉呀轉,下一步我該往何方?招牌與路標,都是外星語。但你說,路標有英文?偏偏,對一個只在螢幕上見過韓國的旅人來說,英文也有看沒有懂。
我行前惡補的旅遊資訊,是中文,我不知道相對應的英文路名是什麼;當只有韓、英對照時,大腦的晶片跟不上中文翻譯的節奏(該更新到 NVIDIA?)。例如,首爾的龍山區,英文翻譯是「Yongsan gu」,我真不曉得龍山的韓文唸作 Yongsan。第一次來韓國的人,怎能看見 Yongsan 就知龍山?
窒礙難行。
抵達首日是震撼教育,當然,隨後漸入佳境。只要掌握 Google Maps 與 Naver Map 交互使用的生存之道,就能在首爾自由來去。然而,初來乍到一頭霧水的感覺,對於我真是十足新鮮,我自認是一個頗有經驗的旅行者。也就在這入境隨俗的過程中,異文化頻頻放電,刺激人的觀感與思考。為什麼我會感覺「不一樣」?明明是亞洲北國典型的肅穆冬景,和日本多有相像;或者,首爾地下街與台北車站、萬年大樓也似曾相識。卻只是因為文字的形狀我無法識別,就讓我感覺異質?
想要比較的心情,特別容易出現在有相像又不像的地方。假如我是被丟到了馬拉喀什,那裡的一切都和台灣截然不同,殊異理所當然;但是韓國,另一個受中國、日本、美國影響的地方,是如何立足東亞、形塑獨一無二的文化?
旅人眼中的「很韓國」,是怎麼一回事?
韓國人發明民族的方法?
讓我舉出幾個我覺得「很韓國」的例子。
餐館裡的餐桌設置,除了扁筷子與長湯匙,水壺也耐人尋味,乍看以為是酒,實是貼了酒的廣告,水壺由酒商免費提供,作為宣傳;某些湯品需要自己調味,好比豬肉湯飯得加蝦醬,蔘雞湯的雞肉蘸鹽與胡椒;餐餐都有酸鮮生津的辛奇,且以蘿蔔方塊、白菜切片為大宗,那固然開胃,卻往往是那一餐唯一能吃到的蔬菜;新鮮蔬菜十之八九伴隨烤肉,紅葉萵苣、紫蘇葉、芝麻葉舒展柔嫩的波浪,裹起肉、辛奇、包飯醬固然涮嘴,卻難免令人納悶,不能給我一盤炒青菜嗎?
吃不到炒青菜根本無傷大雅,那只是我瑣碎的文化觀察的其中一點。一個地方的飲食習慣,受其自然風土與歷史人文所影響,而有關後者,我隱約感覺到,韓國人怎麼看待自己,似乎與他們怎麼看待日本與中國有關。
例如,日本連鎖餐飲,相較於在台灣遍地開花,於韓國似乎策略保守,我在首爾五天、釜山四天,都沒怎麼在街頭看見熟悉的日本餐飲招牌。上網一搜,比較多人提到的在韓日本連鎖餐飲,不外乎「壽司郎」、「摩斯漢堡」、「CoCo 壹番屋」等等;「一風堂」、「丸龜製麵」是進入又撤出的二例。
釜山的「近現代歷史館」有更赤裸裸的抗日意識。紀念釜山自 1876 年開港以來的發展,該館提到日本統治時,「掠奪」、「強占」等字眼頻頻出現。該館甫遷移至韓國銀行舊釜山總部,今年一月重新開幕,韓國政府對於日本殖民統治的歷史定調,顯然不因年輕人親日或日人入境觀光而有所改變。
再加上中國,情感愈發複雜。我開頭所說的文盲感,就是因為韓國「諺文」消除了漢字。韓國全面使用諺文、排拒漢字,一方面和二戰結束、韓國擺脫日本殖民,需要重拾本國文化有關;另一方面也和韓戰爆發,南韓反對共產中國有關。
抗日、去中,似乎是韓國發明民族的方法。
韓國 fine dining 的在地體驗
觀察他者,目的是回望自身。
初訪韓國,發現韓國「很韓國」,我不禁納悶,第一次來台灣的旅客,是否會感覺台灣「很台灣」?我們多元混融的文化,同受中國與日本深刻影響,已經建立清楚的識別了嗎?如同台灣餐飲過去十年大量討論的「台灣味」,主廚持續創作與自身連結的台灣菜,而當台灣菜的論述逐漸聚焦於「歷史上各民族與各政權的總和」,著眼於未來,我們能如何強化區辨?
我認為首爾米其林二星餐廳「Mingles」是很好的參考。我極喜歡這餐,因為它為一個外國食客圓融貼切地總結了韓國菜。
Mingles 是現代的。簡潔的空間、摩登的美學,跟上時代的脈動,卻無處不在訴說韓國。硬體已精善,我走進了一個很有品味的當代韓屋,莊重敦厚的橫樑、深淺交疊的窗格、金銅閃耀的餐盤,細細雕塑出視覺韓風;味覺更令人印象深刻,優質食材、精準烹調自不待言,主廚高明融會韓食與外來文化,展露見山又是山的功力,整套餐悠揚而雅緻,我身心舒暢。
開胃點心就怡人可口。一塊北韓式地瓜年糕,軟呼呼爆發熱甜,搭一匙厚而不重的栗子濃湯,竟竄出迷迭香般的草本芬芳;本地產白帶魚有三吃,一吃是生魚片,拌上醇香的芝麻油,入口有飽和的酸甜;二吃夾入白辛奇與昆布,酸味更上層樓,胃口再開一節;三吃成為熱食,與韓國石蓴(gamtae)做成了海菜捲,酥鬆咀嚼間香氣蒸騰,令人難忘。
以韓式涼拌野菜「namul」發想的一道白蘿蔔也很有意思。白蘿蔔做 namul,原是清爽的涼拌小菜,Mingles 將之改為煮得入味的蘿蔔片,與蝦肉、米餅組成一個小塔,由上至下呈現透嫩、蓬鬆、Q酥的多重口感,鮮味汩汩而出,和相配的韓式純釀米酒「一葉扁舟」十分契合。
是的,Mingles 的酒搭餐很好,一套全以韓國傳統米酒搭配料理的酒單極為精彩!我不知道韓國米酒如此百花齊放,比起日本清酒有過之而無不及!以「我們的酒」(Woori Sool)為名,八杯酒款涵蓋燒酒、清酒、馬格利、甜酒,有的酸度高亢像白葡萄酒,有的鮮鹹曼妙如辛奇,有的甜潤醇美似酒釀,和 Mingles 以醬油、大醬、發酵辣醬為基底的料理,非常匹配。
造訪 Mingles 的前一晚,我也在「Born and Bred」體驗了很韓國的時刻。Born and Bred 可謂首爾水準最高的韓牛專門店,本業是資深肉商,開餐廳玩出韓牛新高度:四層樓的空間,一層樓是一服務型態,而位於地下室的speakeasy,供應二十一道菜的極致套餐,每人要價相當新台幣一萬元。吃完這餐,彷彿認識了整頭韓牛,各部位各調理如癡如醉,魚子醬、黑松露錦上添花,卻是一道銅盤烤肉與烤牛小排,配上八品韓國飯饌(banchan)與牛骨湯、白飯,讓我紮紮實實確認,這是韓國。
台灣的 fine dining,經過十年已發展得成熟,但似乎還欠缺一次轉骨,一個真正擺脫法餐為體、台味為用的契機。欲把外來的文化真正變成我們的文化,或許還有一件任務是,重新檢視外來的文化與我們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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