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香港過年。
父親五年未訪港，思念親人，親人也想他。於是，我們做足準備，浩蕩出發，看護、輪椅皆同行。落地後，整大家族熱熱鬧鬧聚了幾餐，現場只見更多看護、輪椅、助行器。好久不見，不知道還能說幾遍，長輩們心裡有數，晚輩們看在眼裡。
過年這種活動，總讓人想摸一摸自己的身世。
倘問我是什麼人，我當說台灣人，但台灣人有各種配方，我的話，是香港爸爸、台灣媽媽，然而父親的認同是否為香港人？若論「祖籍」，高家原據南京，為避戰事遷徙至重慶、台北，又因擔憂台灣淪陷，落定香港。父親在香港中學畢業後，即赴美就讀大學，研究所至法國深造，後因從事貿易，來台發展，娶妻生女，終老於此。其人生軌跡，頗似齊邦媛、張忠謀，都是大江大海漂流動盪的那輩人。那麼你說，他們是哪裡人？
錦繡年年（大紅乳豬全體）Barbecued Whole Suckling Pig
望子成龍（X.O.醬爆蝦球）Sautéed Shrimp • X. O. Sauce
花開富貴（芝士焗釀蟹蓋）Baked Crab Shell • Cheese • Onion
大展鴻圖（發財鮑魚福滿袋）Braised Whole Abalone • Sea Moss
Stuffed in Bean Curd Sheet
萬事如意（翡翠油泡東星斑球）Fried Spotted Garoupa • Seasonal Vegetables
鴻運當頭（瑤柱燴菜苗）Braised Conpoy • Vegetables
喜鹊臨門（豉油皇脆皮雞）Crispy Chicken • Premium Soy Sauce
金稻慶豐收籠仔飄香荷葉飯）Fried Rice • Shrimp • Chicken • Duck • Chinese Mushroom
Lotus Leaf
喜氣洋洋（濃湯鮮菌紅梅麵）Braised Plum Noodles • Assorted Mushrooms
Supreme Broth
風生水起（雪菊八寶茶湯圓•美點雙輝）Sweetened Eight Treasure Tea • Snow Chrysanthemum
或許，錨定座標的一個方法，是吃年菜。
我常說年夜飯洩漏一個人的身世，一個人吃什麼年節食物，透露了他的家庭背景與生養脈絡。
有時候我也納悶，明明我生於長於台灣，堅定當台派，過年時卻固執吃著十樣菜、獅子頭、扁尖筍雞湯，稱炸春捲為金條，大嗑棗泥核桃糕與玫瑰酥糖。父系長輩口中的南京，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踏足，我最重視的、想代代傳承下去的味道，卻是南京人春節必吃的十樣菜。
今日大年初一，在香港五姑姑家的餐桌上，我也嘗到了同樣的執著。
剛炸起鍋的春捲，姑姑們喊著「金條來啦金條來啦」；十樣菜盛高高出來，必須先拌上麻油，才能動筷。今年沒有人做獅子頭，但有我妹妹做的素鵝。粵式風味也無縫接軌，九姑姑做的發財好市（髮菜蠔乾豬手），七叔叔買來的甘牌燒鵝與燒乳豬，五姑姑獲贈的「大師姐」蘿蔔糕與馬蹄糕，都是豐盛的香港好味道。我則貢獻了從台灣帶來的烏魚子，「豊賀」的一口吃，就像新奇的糖果餅乾。
十樣菜是五姑姑做的，我一嘗，咦，味道不一樣。不僅有暖辛薑絲，還有甜脆醬瓜！母親傳授給我的配方可沒有！而且，不若我從母親所學，只用黃豆芽與醬油、糖、水、薑片悶出來的汁來調味，五姑姑每炒一樣菜就要用醬油與糖調味一次，鹹甜濃郁，重口許多。我發問，這是奶奶的食譜嗎？但問也只是明知故問，五姑姑是直系血親，且年年操刀這項大菜！
糗了，我吃了四十年，根深蒂固的家族味，竟然不是原版。當然不至於嚴重，但在飲食口味的認同上，這彷彿抱錯了嬰兒。
「你爸以前也常說你們家做的十樣菜不正宗。」九姑姑補刀。可我覺得那比起奶奶真傳更淡雅清爽的滋味，非常好吃。
年菜也會長出自己的風土。
訪港五日，勞師動眾，在五姑姑家用過午飯後，即赴機場。
擔綱司機的妹夫，按下後座車窗，款式各異的幾件紅衣映入眼簾。那是前來送行的叔叔與姑姑，伸手進來拉著我父親，抱他，親他，說會想他。
下次再見，次數有限，這個新年一起過，真是太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