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每天來餐廳,大家都會辭職吧!」
哈哈哈哈哈哈,社長真有自知之明。如此坦承不諱的受訪者,是台北會員制日本料理先驅「千壽」的創辦人,菊地英晃社長。這天他在日本越洋連線,是一次難得的訪談,一方面是,千壽終於敞開大門,頗有與另二間備受關注的日本料理「足立」、「渡邊」較勁的意味;二方面是,社長知無不言,除了說明千壽的來龍去脈,也提供市場觀察與商業觀點,頗具洞見。
作為一位資深的生意人,以及認真的美食愛好者,菊地社長說,足立浩正與渡邊信介二位大將,都是他引入台灣的。
那些年,我們知道的千壽
也的確,若非千壽,足立浩正與渡邊信介如今不會擁有自己的舞台。
這就要說到千壽先前建立的優越口碑與神秘地位。
2014年,千壽在台北東區低調開幕,沒有招牌,門面隱密,路邊觀望只見一個日式庭院。千壽之「千」,意指招收一千名會員,會員可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別莊,會員制作為用餐門檻,加上高級日本料理的設定,讓千壽迅速走紅,尤其流行於富商名流圈。
千壽的第一代大將,就是負責壽司的足立浩正,與他搭配做熟食的,則是渡邊信介。
2016年,渡邊師傅離開千壽,菊地社長為他另開一間做日式割烹與鰻魚飯的餐廳,亦即「守破離」;2017年,足立師傅離開千壽,也離開菊地社長,在其他金主的支持下,用自己的名字開了另一間高級壽司店:「足立 Adachi」。2020年,原本想返回日本的渡邊師傅,被蕭敬騰攔截,出資留人,「渡邊」日本料理因此在年底誕生。
足立師傅離開後,千壽陷入一段混沌不明的時期。千壽曾經歇業,也曾經讓守破離回來進駐,2019年時也有另二位日籍主廚就任,但據菊地社長所說,都因為「達不到要求」,黯然退場,他本人也不想對外宣揚千壽仍有營業。
人才難找,就繼續找。2020年,菊地社長重啟徵才任務,最後應聘來台的,是曾有澳洲工作經驗、會說英語的吉田將志,負責懷石料理;以及曾有高級日本料理歷練,也曾服務於日本知名「壽司匠」集團的渡邊則明(另一位渡邊!),負責壽司。
這一次,菊地社長刻意敲鑼打鼓。千壽拋開「偶像包袱」,暫時取消會員制,開放一般客人前來用餐;行銷宣傳也花足力氣,廣發新聞稿、邀約媒體試菜,行事風格改弦易轍。
這分明是散發陣陣危機感。
同時開咖喱飯與壽司店?
不說你可能不知道,菊地社長除了是千壽的老闆,也是「東京咖哩」的老闆。
2007年,東京咖哩一號店在台北東區巷弄開幕(那個位置就是後來的守破離),目前在台北有三個據點,也有做外送,營業型態和千壽完全不同;同在2007年,菊地社長於東京開設「壽司通」,後來成為壽司名店,2021年有名列日本權威食評網站 Tabelog 的銅獎。
足立浩正與渡邊信介,都曾在壽司通工作過。
原是餐飲門外漢,入行卻一次開設二種不同業態的餐廳,在二個不同的國家,怎麼這麼瘋!
回顧這段往事,做貿易出身的菊地社長說,他開餐廳是想把日本的優質服務輸出海外。他在日本工作一段時間後,累積了財富,到加拿大移民退休,在溫哥華居住時,覺得食物不好吃,去美國吃餐廳,又被小費文化惹惱。「身為日本人,我們以服務著稱,這些情況怎麼行!」菊地社長於是動起在海外開餐廳的念頭。
他還把念頭動到炸豬排與咖哩飯上,他的手做料理中評價最好的菜色—「我也很喜歡做菜!」在思考該去哪個國家開始炸豬排與咖哩飯事業時,他想到了台灣—「台灣很親日,很接受日本飲食,物價水準又沒有日本那麼高。」依他當時的觀察,十多年前的台灣,日式餐廳大多以滿足在台工作的日本人的小店為主,吧台式餐廳不多,他想好好向台灣人介紹吧台式餐廳的魅力,結合炸豬排與咖哩飯。不論社長對於吧台式餐廳的觀察正不正確,總之,東京咖哩就這麼誕生了,如果大家還記得守破離的吧台座位,沒錯,那是東京咖哩時代遺留下來的。
附帶一提,同一個店址,菊地社長曾將東京咖哩轉型為日式西班牙tapas店「La Cave Aburi」,後來被守破離取代了。
至於在東京開壽司通,菊地社長說,那是因為他很喜歡吃壽司,但當時沒做過餐飲,如果貿然在海外開壽司店,風險太大,所以先回家鄉日本暖身。
第一次開餐廳,就同時開壽司店與咖哩飯,看似瘋癲,菊地社長卻有其理:
「咖哩和壽司是二種極端的商業模式:咖哩可以保存,不需要主廚;壽司不能保存,必須有職人。二種同時做,都涉獵了,在餐飲的分野裡,戰鬥值就提升。」
千壽創立的起點
那麼,千壽又是如何開始的?
原來,千壽的前身是居酒屋「Tadaima」,老闆大田先生是菊地社長之友,要關店時,拜託菊地社長頂讓下來。「既然這裡做不起居酒屋,接下來就不再做居酒屋。」菊地社長如此判斷。同時,壽司通在日本已經成為人氣店,自己已擁有經營壽司店的know-how,「在台灣開間壽司店,應該滿有趣的。」
菊地社長說,足立師傅和渡邊師傅當時都已離開壽司通,後來又加入台灣的千壽。
剩下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
被問及如何看待足立與渡邊單飛後的發展,菊地社長大方祝福,二人各自找到好的合夥人,經營較久的足立,現在很有人氣,都是好事。
千壽要重振光環,任務就落在二位新主廚肩頭上了。
千壽回歸 提供正統和食體驗
吉田將志主廚捧著切好片的宮崎和牛菲力心走進包廂,炭爐與鑄鐵鍋已備在桌邊,他感覺一下溫度,接著,用長長尖尖的筷子夾起肉片,鋪進鍋中。他正為我們準備壽喜燒。
「鍋子溫度不能太高。」吉田主廚謹慎而親切。他曾在東京銀座、新橋、六本木等高級日本料理店工作,本來要主持一間因應東京奧運而生的和食餐廳,卻因疫情喊卡,後被菊地社長招募,去年八月就來到台北千壽。因為年輕時曾在澳洲打工度假,他能說英語,很能和台灣客人互動。
在肉片表面泛白、焦黃未生時,即刻離鍋,一片蘸海鹽與山葵莖,一片浸入壽喜燒醬,鹽味醬味雙雙入口即化,A5等級的宮崎和牛菲力心(Chateaubriand)太軟嫩了,像是一床棉被蓋在舌頭上,刻意不產生梅納反應的作法,油甜脂潤,菲力心的魅力全開。
涮涮鍋也登場了,宮崎和牛沙朗薄片,和我的手掌差不多大小,涮入攝氏70度的低溫湯水中,蛋白質一凝固即起鍋,瑰粉瑰粉,蘸橘醋或芝麻醬吃,是正統風味。
千壽目前供應多種和食體驗,除了壽喜燒、涮涮鍋,其中一間包廂設有日本古民家懸吊式圍爐涮涮鍋(囲炉裏鍋),讓涮涮鍋更有風情,還有午間限定的關東風鰻魚飯,以及懷石套餐、無菜單壽司套餐。
享用壽司,必須移駕板前。渡邊則明主廚表情肅穆,姿態緊繃,職人氣場滿開,原先具備高級日本料理工作經驗,後轉戰壽司。這天的生魚片味道很好,九州來的比目魚,洋溢海潮香氣與自然鮮味,另有緣側展現脆感,問渡邊主廚有無做昆布熟成(昆布締め),他答沒有,真是好魚。九州來的島鰺也很好,風味濃郁,鮮味豐滿,銳利的邊緣展示精確的刀工,化為舌上的新鮮脆度。
壽司也有亮點,一貫春日子,就是台灣的赤鯮,彈嫩鮮活,貼切融合醋飯,醋飯混合了紅醋與白醋,星屑柚皮飄蕩清香,一入口就亮起來。小肌的酸味與鹹味可再重,切細的花枝軟滑甘黏,靜岡下田鮪魚大腹、紫海膽正常發揮。
社長的市場觀察
菊地社長如何看待吉田主廚與渡邊主廚?
「我很嚴厲,能在我身邊待下來的人很少。現在的二位主廚,可能很有毅力吧,還沒辭職!」不知是自嘲或真誠,菊地社長又赤裸裸袒露心跡。
卻也可以看出,菊地社長想要找的人才,未必是最強的戰將,而是可以與他一起工作、一起成長的夥伴。「他們二位熱情、虛心,學習能力都很好,我寄予期待。」
然而,台灣的日本料理市場相當飽和,從2014年到現在,高端日本料理多了許多競爭者。菊地社長怎麼看待台灣目前的日本料理市場?又怎麼看待台灣的 fine dining 市場?
「台灣有錢人是世界上最理解日本料理的人;台灣人的味覺很厲害,台灣的和食應該是日本以外水準最高的。價格也放進來看,台灣的日本料理很有魅力,和香港,新加坡比較,性價比很高。」
「台灣 fine dining 水準很高,但接下來要再提升,有點困難。因為很多人自己帶酒,餐廳賺不到酒水利益;另一個原因更重要:台灣少子化,做飲食店的人也變少,人才投入變少,在學會技術前就離開了,很容易找到其他工作,如果門檻不提高,餐飲水準很難提升。門檻提高是指料理人要熱血地一頭栽進去,專心致志,如果沒有這樣,就很難繼續發展。」
和日本相比,菊地社長也說,日本餐飲業也變得辛苦,培養人才很不容易,但日本有終身雇用的文化,員工會效忠同一個公司,以餐飲業而言,從業人員好歹也會待三年。
於是說到所有餐飲業者的痛:服務人才的缺乏。千壽感同身受,因為這個問題具體導致千壽會員制的凍結。「我們很想繼續做會員制,但礙於人員訓練還不理想,服務還不到位,目前暫不推出。」
原本,日式的服務與環境,以及會員制的尊榮感,是千壽區隔自己與其他業者的主要特點。「千壽是會員的別莊,會員就是我們的主人。」這是菊地社長的理想。然而,服務人才不斷流失,「大家都會辭職」,讓菊地社長不得不暫時取消會員制的設定。
甚至,依我觀察,千壽的硬體設備也需要更新,才更能與新進業者(例如月夜岩蟹懷石)競爭。
怎麼解決?至少,先處理客源的問題。千壽開放一般客人訂位,消息一出,電話打爆,表單填爆,十天累積將近六百組訂位。目前已導入線上訂位系統,四月十二日起開放九十天內訂位。
日本料理的下一步
著眼未來,菊地社長看好,杜拜是日本料理的藍海市場。「杜拜現在沒有什麼高級壽司店,頂多在寶格麗飯店有一間,其他熱門的日式餐廳都是大型店。我想在那邊開一間精緻小型的日本料理店。」
生意人總在尋找商業機會,「我想到很多地方開店,韓國、中國、英國都有人來招商。」卻苦於沒有員工,欠缺主廚。為了培養人才,菊地社長去年在日本成立「社團法人壽司協會」,並且籌備壽司學校,可以線上授課。
人才養成是長年大計,千壽不知何時能受益。現在,菊地社長希望把千壽的招牌擦亮,螺絲鎖緊,回歸大秀做好做滿;未來的經營之道,菊地社長已在台灣市場耕耘多年,相信他自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