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是個蠻私密的題目。
文濁如我,通常一篇文章不論長短,都要醞釀好段時間,我常玩笑的形容那過程「像是在觀落陰一樣,不知道何時會上來。」其實倒也沒有真的悖離事實太遠。幸運一點,在截稿前就「感應」到靈光,心一橫把自己按在桌前,時鐘沒有走完一圈便能撲簌簌的寫完;而其中多半時候,無論靈光來的早晚,都會經歷一小段身心的真空期,大概像是演員上戲前把自己投進某一個情境中,而有時寫完文章後也像是演員下了戲無法自控的過度躁動。
在接下這個題目以後,我暫時把它收納在某一個(你可以想像它為)抽屜中。時不時在日常間,尤其是被某間與食物有關的事情感動到的片刻;像是服務生極小但是極為貼心的動作、某一塊煎得肥美油亮生熟適中的牛肉、或是一杯層次分明精彩卻不招搖的調酒,這個小小的抽屜便會打開,在神經分泌腦內啡時同步廣播著:「所以你是怎麼愛上吃的呢?」
很後來的後來,大概是這一兩年,我從建築領域滲透到食物設計後,才稍微認真一點的、廣泛但不夠專精的,在負擔範圍內小小的探索、小小的吃。然而試著朔源時,也明白大概不會是突然「開了天眼」,而是某個埋藏在疏於打掃的角落裡的、佈滿灰塵的小盒子,在某個不著痕跡的時刻露出了一角,成為了一個天時地利的濫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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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與不幸是一體的兩面,例如我的童年就這麼發生在經濟起飛的黃金年代,a.k.a. 微波食品年代。海馬迴彷彿虛設的我,對童年最深的味覺印象其實與味覺本身沒有太大關係,而是每隔一段時日父母會帶著當時還願意穿小洋裝的迷你我去的金鱷魚餐廳。
金鱷魚餐廳的門口,有著一個穿著燕尾服、咧嘴微笑、一手橫在胸前掛著白布、一手端著圓形托盤頂在肩上,標準西餐侍者姿勢的金色鱷魚雕像。門前是鋪著三階鋪著紅色地毯的台階,沿著金色圓形扶手而上,是厚重的深色線板木門,與在木門上的燙金大字。
推開門進去,會先聽見杯觥交錯的金屬碰撞聲,踏足踩著那下陷的柔軟地毯,隨著服務生帶位,如果適逢週末,他會好心的安排我們在離現場演奏的鋼琴比較近的位置,那是一架對當時的我來說看起來格外巨大華麗的白色三角鋼琴。演奏的曲目不外乎月光奏鳴曲、韋瓦第的四季,而我永遠都點「三分熟的菲力」,那一切濃縮成後來在那個小抽屜裡對味覺最初的記憶;即便當下的那個迷你我不知道月光奏鳴曲其實是多麽淒美,而菲力與莎朗又有什麼不同。
在很後來的倫敦,一個男孩別開生面的在初次約會帶我去他工作的餐廳,在倫敦最繁忙的路口旁一條小巷中,他替我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在櫃檯存放了外套,我踩進了那讓跟鞋下陷而毫無聲音的柔軟地毯,左手銜上那溫潤的木頭扶手拾階而上,聽見了杯觥交錯的談笑聲,映入眼簾的是鑲在窗戶上、映著街道的光的彩色玻璃,與在我對面皎潔發亮的眼睛。
菜單中寫著英國牛的各個部位,沙朗、菲力、肋眼、臀骨、腰內肉,
我還是點了三分熟的菲力,也想起了那微笑著站在門口的金鱷魚。